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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千零六章 青水公司的人(第1页)

所荐贤良入京后不久,丞相卫绾生了一场重病,又因其在先帝卧病时未能替官府中受冤的囚犯申冤,而被免去了职务①。如此一来,三公九卿中,继掌军权的太尉之后,便又缺了丞相。有人信这理由充分的罢免,但亦有人看懂皇帝的心思。无论是卫绾还是前不久被同样免职的御史大夫直不疑,皆是政治上依附于太皇太后的黄生,再结合皇帝几月来的所作所为,似乎新丞相的人选早已呼之欲出。武安侯田蚡便在紧张等待着。如今朝中,爱好儒术的高位者要属他与魏其侯窦婴,他明白陛下定会在他们中选出一员。为了压倒窦婴等人的势力,对丞相之位觊觎已久的田蚡广招宾客,谦卑待之,又推荐有能力的人入朝为官,筹备之久让他越发对皇帝的沉默感到焦急。而就在这时,一个名叫籍福的门客却让他改变了想法。在他劝说的当天,田蚡就入宫见了太后王娡。田蚡很是惆怅:陛下如今年纪尚幼,太皇太后心疼孙儿,所以凡事仍需上奏。闻此,王娡正轻抿茶水的嘴角一勾。田蚡模样虽丑,但口才着实了得,这一句话就把窦氏对权力的掌控说成了祖母对小辈的疼爱。我这个做舅舅的,也恨不能为彻儿分忧。你为陛下招揽了那么多天下学士,如何不算分忧呢王娡笑着反问。只是绵薄之力。田蚡低头谦虚,随后又凑近,道出目的:弟弟打算推荐魏其侯为丞相。太后这倒是有些意外了,只听田蚡又说:窦婴显贵许久又好儒学,天下有才能的人大多数都依附于他,弟弟比不上他,他若为相,必能为陛下排忧解难。嘴说不及,眼中却毫无此意。魏其侯也是太皇太后的侄子,想来他受封,长乐宫也会高兴。田蚡亲手给王娡添了茶,将窦家抬上了话题。王娡眉毛轻轻一挑,她何等聪明,已经知晓田蚡的本意。弟弟有心了,彻儿年幼,三公着实不该欠缺太久。她打着哑话,又见田蚡带了笑意,彼此都有了答案。本宫会与皇帝说的。三公之中,还余太尉,田蚡推相,既有了让贤的美名又得了同样崇高的地位。一切如他所愿,三天后,刘彻下诏任窦婴为丞相,田蚡为太尉②。彼时初夏,未央宫的所植草木都开得正好。春陀看见眼前浅笑观花的少年将手指捏在树上花茎,他笑道:前几日下了场小雨,一夜之间花儿就都开了。刘彻拈了一朵下来:百花相争,总要斗个孰美。说罢,他捻着花茎将其转了半圈:便是同一朵,花瓣也要分个美丑。双眸随着话语微微眯起,长睫遮下了眼中的情绪。田蚡和窦婴所代表的难道仅仅是儒学吗让这二人其中一个为丞相,另一个便做太尉也是刘彻自己的想法,只是田蚡看出了他的心思。一山不容二虎,一个朝廷不能容下两姓外戚,而一位有野心的帝王也不会让他们凌驾着自己存在。那就放着他们,两两相斗。只是窦氏独大,太后所代表的王氏不想示弱,就只能选择聪明地悄悄潜伏,在阴影里慢慢扩张,与皇帝形成同盟。然而少年并没有去赌注,赌注田蚡是否真真正正地站在自己这边。现在的他仍有自信,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掌控好这两方势力,甚至让母族心甘情愿做好他的臣子。只是刘彻这几日总是不免想起冠礼后的父皇。气若游丝的父亲撑着力,枯瘦的手借助自己的手掌轻轻蹭在自己的脸庞。——彻儿……少年当时凑近,就听见刘启一句:不要信你舅舅,更不要,依赖着你的母后。后来仿佛还说了祖母,但父亲已经口齿不清。那时的他沉浸在父皇陡然离世的悲楚,并没有去细想这其中的深意。如今他执政已一年有余,在不断缓慢实行新政的同时,皇祖母与母后的偶尔插手让他有些不满。培养外戚、恩惠母族,仿佛是所有皇后太后的必经之路,这些绝顶聪明又不甘示弱的女子都想在权力上分一杯羹。刘彻自幼便明白:权力之上,不要对任何人抱有期待。但皇祖母不行,母亲也不可以吗他长于深宫后院,从小就在母亲与姐姐们的关怀下无忧无虑地长大,在父亲刘启的注视里自由自在地撒野。舅舅也很疼他,每逢入宫必会给他带上民间好玩的物件,祖母也总会拉住他的手,温温柔柔地同他说上许多。这些都在他还未成太子前发生,也在他成为太子后依旧存在。自他登基后,刘彻久违地,也可以说颇为新奇地感受到了一道正在一点点蔓延的裂缝,切割着现在的自己和那逐渐遥远的曾经。亲情与权力究竟能否相融他一直都知道答案,只是道理的知晓与亲身地经历之间总是隔着洪流。斗吧。他淡淡评道,手中的蔷薇也轻飘飘落在地上,春陀跟住,又不禁回头望了眼地上残破的花蕊。那一树蔷薇,正好少了唯一败笔。不对的就应该拔去,无论是花还是人。他只期望不会有花枯萎而不得除掉的一天。这对于一个实际或许仍不满十六岁的少年来说,是一道难解的苦题。他所选择的,只有防备。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。——辕固生站在长安的街,送他离开的马车已在城门等候许久。他只说再等等,在看见官吏在门口贴上告示后,激动地闪了过去。年有九十的老人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灵活,又或许他只是一股脑地,迫切地莽进了人群,随后在半推半攘中读完诏书,并潸然泪下。刘彻下旨,将往常宫廷卫士去故置新的人数由两万下调成一万人,又开放了朝廷养马的苑囿,赐给平民放牧采樵。再加上之前四月免除九十岁以上老人的子孙徭役的法令,五月又赦免了七国之乱首犯妻女没入官奴的罪行……天子所执行的,无一不是儒家眼中的惠民政策③。儒家似乎真的要崛起,在他的有生之年,他能亲眼见到。辕固生含着泪大笑两声,几月来所受屈苦似乎都不重要,即使他是因为其他儒生对自己的嫉妒诋毁之语才不得不被罢免,又一次被遣离长安。他笑完走回马车,用袖口擦了擦眼泪。只要儒家能进入世人眼中,能得到皇帝认同,这位一生痴迷的老人便不觉得还有什么心酸。于是他看向一旁不敢正视他的花甲老人:多谢公孙大人,告知这些。公孙弘谦卑地低下头:我向来敬佩您,此次能和您一同被征召入京,也是在下的荣幸。辕固生苦笑摇头:他们说得对,我已经老了,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到长安。他泪眼婆娑地望向远处的高墙楼阁,巍峨皇宫:多年前的那一次,我曾以为我今生不会踏足这里,更不会看到儒家现在这番光景。公孙弘正色接道:丞相与太尉两位大人已经推荐赵绾当御史大夫,王臧担任郎中令。两位先生皆是儒生,王大人更是曾经的太子太傅,陛下的老师。他一顿:请先生放心,陛下虽仍未同意建造明堂,但业已下令,同意接申公④入京。辕固生听见申公二字时微微一怔,半晌才说了三声越来越激动的好。但很快,他又陷入了痛苦的遗憾。如此时刻,老朽却不能做出什么,再助一力。公孙弘还未劝,就听见对方说出一句罢了,于是他也跟着沉默。辕固生最后望眼欲穿地瞧了一眼,确信将所有刻在心上,他只再对公孙说:你我素味平生,如今我被陛下罢免,只有你来送我一程。公孙先生,他停了停:你以后务必要以儒家的学问事君,别用邪曲之说去一味迎合世俗⑤。在下记下了。马鞭起,车轮滚滚向南而去,在地上拽出长长的影子,正了身姿的男人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。公孙弘攥紧了手中的《诗经》一卷,他特意没有看向城头驻守的兵卒,尤其是中心不时会打量过来的领头之人,随后缓缓转身离去。辕固生或许并不知道,公孙弘之所以会来送他,不仅是为了表达敬重。那日他同诸多儒生一起恭敬地跪在下方,清楚地听见皇帝的一句叹息:辕固生富有才学,可惜真的老了。旁人只以为刘彻是真的在惋惜其年事已高,但公孙弘却觉得皇帝真正可惜的是对方并不适合朝廷。辕固生可能是一个出色的儒生,一位优秀的老师,但他绝不会是一名合适的官员。公孙弘想要走的路更长,更远,一个小小的博士并不能满足他的欲望,儒家也不是他心中全部的信仰,在这个过程中,任何事都可以做他的跳板。他想起辕固生如痴如狂的欣喜模样和最后劝诫。公孙弘或许真在那么一刻燃起了惺惺相惜的念头,也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有了一丝心疼。只不过情感的真真假假,目的的虚虚实实,在这条路上都不重要。当夜刘彻看过春陀呈上的消息,又从收好的策论中抽出一份重新品阅。公孙弘……他杵着下巴,手指在奏章上轻轻敲了敲。春陀见状浅笑,因为这也是刘启曾经的习惯。倒也是个聪明人。少年评完,就又拿起笔草拟了一道诏书。这几日朝廷皆在商议出使匈奴之事,只是使者尚未确定。刘彻对着写好的诏书略微调皮地吹了口气,使墨水更快浸在木简。既然公孙弘如此会察言观色,不去研究下匈奴单于,岂不可惜春陀只装作没看见小皇帝的坏笑。陛下,皇后娘娘差人来问,今夜——不去。刘彻拿起东方朔新写的文章,敛笑遮脸,回避了任何商量的余地。回报的宫婢只好打着颤,心里期待着皇后不要发怒。——儒学起初便是如此缓缓推展,终在一元一年的末尾迎来了它空前的高潮时刻。以赵绾、王臧为首,劝谏刘彻设立明堂,让列侯回到他们自己的封地,并同时检举窦氏和皇族种没有品德的人削去祖籍,从而抑制贵族势力。彼时的大汉各外戚都是列侯,很多人娶了公主,因此并不想回到封地⑥。这等行为既严重损害了贵戚宗室的利益,又让主张无为而治的黄老学派颇为不满。黄老与儒学,在此刻格外像不满小儿多动的老叟和不解老人迂腐的稚童,而两场学派各自的代表者都坐在高高朝堂之上。守旧派开始对窦婴、田蚡进行铺天盖地的诽谤,费尽心思地让这场荒唐的闹剧一五一十地传入太皇太后的耳朵,使得这位老人的不满正以极速成倍增长。终于,一元二年的十月年初,她所有的隐忍与愤怒都在赵绾最后的奏疏上爆发了。长乐宫殿惊起一阵喧哗的砸落声响,再一次因为儒学勃然大怒的窦漪房将手杖狠狠砸在地面,力量冲击震得她双手发麻。放肆!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,竟敢上奏皇帝‘无奏事东宫’⑦。这些人陪着皇帝搞那些多事清扰之事也就罢了,现如今还想堵上她听政的耳朵!窦漪房冷哼一声:这些人以为哀家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,以为这种手段就能治得了哀家吗天真!皇帝玩儿得也够久了。所来官员在窦漪房冷如坚冰的语气里按照要求写下懿旨,又双手颤抖地接过太后玺印。在落章的那一刻,他听见了对方不屑的哂笑:就让祖母来亲自练练孙儿,什么才叫做‘无为而治’。一夜之间,赵绾与王臧纷纷入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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